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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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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 1939年的夏天與往年並沒有什麽不同,天氣依舊悶熱,城市依舊浮躁。上海淪陷幾已兩年,當劫後餘生的歡笑與毀家滅國的悲戚一齊消退之後,沈默占據了上風。上海一天一天恢覆著昔日的繁華榮光,燈火酒綠,夜夜笙歌,仿佛醉生夢死之中,這風雨飄搖的亂世氣息會變得不那麽清晰徹骨。

楊慕次開車從街上駛過,餘光偶爾瞟向兩旁櫛次鱗比的建築。他不得不承認,日本人的“王道樂土”雖是癡心妄想,上海畢竟慢慢恢覆了元氣,大概日本人在前方戰事吃緊,更不能輕易斷了後路。

街上時不時有有軌電車行過,長長的車身拖出叮叮哐哐的聲音,每到一站,有人上車有人下車,生活如同往昔一般平常無奇,黃浦江水依舊安靜流淌著,儼然一副太平景象。

楊慕次似是不喜歡大街上喧囂的聲音,雙手操縱著方向盤,將車開得快了些,不一會兒,他的別克車停在了大世界游樂場的門口。楊慕次走下車,雙手斜插在褲兜裏,以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向裏面走去。剛走了幾步,楊慕次忽然發覺路人的目光幾乎全落在了自己身上,還伴隨著三五下指指點點的聲音。他低頭將自己全身上下打量一通,並沒有什麽不合適的地方,他今天穿了一條極為普通的西服褲,上身套了一件藍白細紋的襯衫,整個人斯文之極。

他繼續向前走,又走了幾步,忽然就明白過來。自己這身打扮和長相,與此時的動作太不協調,過分俊美的面容上配上幾分玩世不恭的表情,難怪引得人人註目。楊慕次也覺得自己扮混混兒實在扮得不像,幹脆放正了身子,端正腳步走進去。迎面而來的是一排十六塊一人多高的哈哈鏡,楊慕次站在鏡前,鏡裏的影響被扭曲地不成樣子,或是放大或是縮小,與外界的真實截然不同。楊慕次心想,這實實在在就是如今上海灘的寫照,外表看似風平浪靜,內裏卻還不知道潛藏著多少洶湧暗潮,奢靡之氣與濃重的殺氣糾結在一起,仿佛是這哈哈鏡裏的世界,讓每個人都看不清楚。

“大世界”裏設有多個樓層的舞臺,時有全國各地多種戲曲劇種上演,抗戰打響後,唱戲的人跑了,聽戲的人也少了,這裏再沒了從前的梨園風流,漸漸變成了各種把戲雜耍的聚集地。楊慕次走進去,頓時聽到各種打把式賣藝的吆喝聲。穿著骯臟的黑布衫、胸前挎著小木箱的“小赤佬”們立刻圍上了他,賣力地喊著“老刀”、“大前門”,楊慕次知道他們是賣香煙的,右手伸到兜裏剛要掏錢,想到楊慕初不許他抽煙的嚴令,又苦笑著把手放下。

場子的右邊有一座露天戲臺,此刻夜戲尚未開始,臺上還空空如也,臺下圍了幾個人,紛紛抱怨著戲怎麽還不開場。幾個販賣白切三黃雞的小販靠在臺邊上,奮力地切著雞頭雞腳,那些人邊吃邊等,垃圾丟得到處都是。

楊慕次看看戲臺下的牌子,今日曲目:梅派名劇《天女散花》,表演者,著名票友沈致秋。雖說是票友,想必唱功是不俗的,戲臺下漸漸人頭攢動,熱鬧聲漸漸沸騰起來。

不一會兒,只聽臺側幾聲胡琴聲一響,一陣鑼鼓聲激烈紛亂地敲起來,臺下觀眾知道這是戲要開始了,眼睛紛紛向臺上瞄去。鑼鼓聲落,接著是幾聲慢板,戲臺左側簾子一動,扮相俊俏的旦角兒翩然而出,幾步走下來裊裊婷婷,婀娜宛弱。沈致秋一亮相,臺下就是一片彩。他扮相並不怎麽濃艷,卻眉眼清楚,韻致獨異。隨著步子移到戲臺中間,沈致秋輕啟朱唇唱了兩句:“祥雲冉冉婆羅天,離卻了眾香國遍歷大千;諸世界好一似輕煙過眼,一霎時來到了畢缽巖前。”

幾句唱腔出來,他胸前的飄帶舞出一個個螺旋形的波浪,看得人眼花繚亂。胡琴拍板隨著他的聲音漸高漸低,時遏行雲,時沈入水,唱得人心裏也跟著起起落落,仿佛真看見了天女踏雲散花一般。

後面幾句唱詞是“雲外的須彌山色空四現,畢缽巖下覺岸無邊;大鵬負日把神翅展,迦陵仙鳥舞翩躚……催祥雲駕瑞彩速赴佛場。”沈致秋漂亮的水袖抖開來又迎過去,身段兒婉轉,傾全力把一大段唱詞唱得蕩氣回腸。唱詞含著幾分佛家禪意,楊慕次一句都沒有聽懂,眼光隨意地在臺上游走。忽然聽到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響起,他才意識到,這出戲結束了。臺上的沈致秋一個優美的亮相,飄然退了下去。

楊慕次不再耽擱,向後臺摸了過去。大世界裏一條偏僻的回廊上,楊慕次推開一扇房門,裏面是一個簡陋的化妝間,沈致秋正坐在鏡前卸妝。楊慕次放輕了腳步走進去,卻驚異地聽見沈致秋嘴裏依然唱著曲詞,他興致倒高,楊慕次心想。

“是誰點熊熊火若朝霞,是誰翻蒼茫陸做戰甲,兩難間我咬碎銀牙,這天下須眉不丈夫豈不叫人恨煞!流一滴無情淚,托付於江中水,捎話給海邊沙,我獨自戰洪荒你莫牽莫掛,來世做一對鷗兒蝶兒魚兒隨了天意罷,只要雙飛雙宿,海角天涯。”

幾句話竟唱得淒涼悲愴,楊慕次聽他唱詞,不似尋常戲曲,不由好奇地問了一句:“你唱的是什麽?”

沈致秋頭也沒回,他知道來人是誰。“我自己編的曲子。”他一邊回答楊慕次,手裏動作卻沒有停,直到拆下最後一件釵環,卸下發套才回頭。楊慕次看見的是一張頗有英氣的臉,他問道:“這曲子有名字嗎?”

沈致秋笑笑說:“戰洪荒。”

戰洪荒,戰洪荒,一段詞曲五分纏綿悱惻,五分血性剛烈,不同於《天女散花》的絢麗多姿,這才是沈致秋真正想唱的吧?楊慕次不再猜測,他直接問道:“你冒險要我來這裏見你,有什麽情況?”

沈致秋回答:“汪精衛到了上海,你應該知道了?”

楊慕次點頭,對他們來說,這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。沈致秋又說:“他暗中拜會了唐紹儀。”

“什麽?”楊慕次聽得心一沈,眉頭登時糾結在了一起。沈致秋接著說:“他們見面時的具體情形沒人清楚,我從唐家一個傭人那裏得到的線報,聽說是”,沈致秋頓了頓,咬咬牙道:“聽說相談甚歡,唐紹儀親自送汪精衛出的後門。”

楊慕次低聲罵道:“他連晚節都不要了麽?”

沈致秋搖搖頭,“我們的結論不能下得太武斷,或許唐紹儀只是明哲保身呢?他畢竟是前任國務總理,風口浪尖的人物,我們不得不防。”

楊慕次明白了他的意思,“唐紹儀是否叛變,這個消息務必要查明。重慶那邊已經對汪精衛下了通緝令,委員長的命令是‘嚴懲國賊’,如果唐紹儀真的投靠了日本人,只怕也在我們鏟除的目標之內。”

“好,以後有事我會再聯絡你”,沈致秋看了楊慕次一眼,“楊副官,你該走了。”

楊慕次離去之時,依稀還能聽見屋裏傳來的唱腔,“荊軻刺秦易水清,嵇康奈何作廣陵。陸相蹈海崖山重,不負於公死朝廷……”

楊慕次回到家裏時已經入夜,楊慕初照例坐在書房裏忙公務。和雅淑見他回來,端來了一盞冰鎮的桂花酸梅湯給他。楊慕次接過去,卻不經意地聞到雅淑手上有一股淡淡的機油味道,他詫異地問:“雅淑,不,嫂子,你手上是什麽味道?”

和雅淑嗅了嗅,笑道:“剛才給槍膛上油來著,我再去洗洗吧。”說罷優雅地轉身離去。楊慕次看著她身上合體精致的纏枝蓮花杭緞旗袍,領扣全用珍珠點綴,果真是富家太太的模樣。可惜……楊慕次想想她剛才的話,出得了廳堂上得了戰場,他和她相交二十幾年才知道,原來楊家的人,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主兒。

楊慕次一口氣喝完了手裏的冷飲,想了想又去廚房端了一杯,走進楊慕初的書房。楊慕初坐在桌後,腦袋被埋在了一堆賬本報表裏。楊慕次敲敲門,叫道:“大哥!”

“進來吧!”楊慕初聽見阿次叫他,伸出手指揉揉自己的太陽穴,把腦袋從書山紙海中扒拉出來。楊慕次進來把那杯酸梅湯放在他眼前,“大哥,你歇一會兒吧!”

楊慕初端起來飲了一口,又放下道:“太涼了對胃不好,你少喝點這種東西。”楊慕次現在深切地感受到了什麽叫做“長兄如父”,他偷笑,大哥再這麽管下去,怕是要未老先衰了。楊慕初與他默契極深,哪裏會不知道他在想什麽?他白了弟弟一眼,幽幽地道:“見到沈致秋了?有什麽情況?”

楊慕次今天去和沈致秋接頭的事情,楊慕初是知道的。楊慕次低聲道:“他懷疑唐紹儀已經投敵。”

“唐紹儀投敵?消息準確嗎?”楊慕初也吃了一驚,這條消息並不是什麽新聞,早在一年前,上海灘坊間傳聞便有這個說法,重慶那邊也派周偉龍來勸說過唐紹儀早日離開這虎狼之地,無奈沒有奏效。楊慕初伸手撥開案前的一摞文本資料,摸出一根鋼筆在紙上劃了劃。擡頭問道:“你的意思呢?”

楊慕次搖頭,“消息未經確認,不能貿然動手,何況他是黨國元老,民國功臣。”

楊慕初奇道:“蔣委員長不是說什麽‘寧可錯殺一千,絕不放過一個’嗎?”

“據我所知,那句話是汪精衛說的。”楊慕次正色道,“我們必須先確認這個消息。”

楊慕初卻不認同他的意見,“即使確認了又怎麽樣?我們怎麽會知道他是真得做了漢奸還是與日本人虛與委蛇,阿次,你和俞小姐把這件事匯報給重慶,我們應該等待軍統局的命令再行動。”

“是,大哥,我會盡快去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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